寻常

在寻常的外景中找寻常色

李娟

烟花三月，我坐在书房读书，窗外的鸟儿在桃花丛中谈天。累了，倚着窗子向外张望，就看见小区的围墙外那户农家。春日的午后，老婆婆抱着一个婴儿，哼着小曲，哄他睡觉。院中的水池边，年轻的女子在浣洗衣物。墙角的几枝桃花开得灿烂，树下落了一地嫣红的花瓣。陌上桃花开遍，听燕儿一家在屋檐下呢喃，这就是寻常人家，寻常的幸福，那么静美、温馨。

读汪曾祺先生的文章，其中写家乡的集市：“若是逢集，则有一些卖茄子、辣椒、疙瘩白的菜担子，一些用绳络网在筐里的小猪秧子，我们就怀着很大的兴趣，看凤穿牡丹被面、看铁锅、看茄子、看辣椒、看猪秧子，心底无事，只那样一路看去便是境界?！笔前?，一路看过去，看市井人生，看世间百态，便是境界，透着寻常人世的喜悦和安然。

年纪渐长，喜欢去的地方也是早市。有时，会遇见一群羊，被头羊领着走，羊儿咩咩叫着，粉红色的柔软的嘴唇刚吻过青草，它们仿佛自丰子恺的画笔下走来，眼神纯净而忧伤。喜欢看卖菜的小车上摆着白玉似的豆腐，担子里有水灵灵的青菜、红艳艳的辣椒、紫色的茄子、青萝卜，路边的水池里养着一群活蹦乱跳的鲤鱼，生动鲜活，透着寻常日子的脉脉温情。汉江畔的小城里一家早点摊卖“蒸面”，每天清晨，小店门前的人排起了长龙。老板是位中年女子，手腕戴着手指粗的金镯，手里端着小盆收钱，大声叫着：一大一小，大碗不要辣椒，小碗不要大蒜……招呼往来的客人，挥洒自如，有条不紊，犹如一位将军。门前十几人排队，她收钱找零不慌不忙，从未见她出错。人声鼎沸，食客吃得热火朝天，俗世的烟火气都在小店里。

原来，寻常日子就是一粥一饭，鲜活饱满，生生不息。

读陈丹青整理的木心先生的《文学回忆录》。木心讲《红楼梦》中的诗词，这样说：“如水草，取出水，即不好，放在水中，多好?！贝用挥腥苏庋兰邸逗炻ッ巍分械氖?，却是如此妥帖、自然，让人折服。简洁不芜，水气泱泱，更有万千气象。

他还讲过，大仲马是个老板，他和兰姆是好朋友，一起喝茶聊天，散步、打电话。他说：“人生和艺术，要捏得拢，要分得开。能捏拢，能分开，人生、艺术，两者都成熟了?！痹创笞骷乙灿醒俺５娜松?。他还说：“卡夫卡苦命、肺痨、爱焚稿，该把林黛玉介绍给卡夫卡；西蒙种葡萄养写作，昔年陶潜要是不种菊花改种葡萄多好?！痹谀拘谋氏拢攀帜槔?，文风流利，至情至性，令人莞尔。他出入古今，洒脱自如，文学巨匠在他眼中也是寻常人，大师仿佛皆是他的芳邻，一出门便会遇见他们，见他们提篮买菜，过柴米油盐的日子，他们的爱恨悲欢如俗世中的任何一个凡人。

好文字正是这样，拿得起，也放得下，举重若轻，从容淡泊，耐人寻味。

在江南水乡的小镇西塘闲逛。晨曦里，一家小店铺前，一对老人在卖馄饨。白发的老婆婆坐在木桌前包馄饨，馄饨如一只只小白鸽般乖巧地卧在竹匾里。老爷爷手持蒲扇，弯着腰，忙着给炉子生火，粉墙黛瓦的屋顶正升起袅袅炊烟。寻常是什么？是一对白发老人，相依相伴着，一同老去。

寻常人生，是愿得一心人，白首不相离。

寻常也是春和景明，好花好天。寻常更是细水长流，一粥一饭，是人世的踏实和温暖。